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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views & Articles


虛擬圓桌,[1] 拉曳「本土」與藝術的皺褶
Phoebe WONG
at 5:19pm on 19th August 2019


圖片說明Caption:
1. 曾德平在皇后碼頭抄詩,行為,2007
2. 《哈囉!香港》 -- 第四集,調景嶺,1995-97
3. 〈同聲〉裝置,2004
4.「我們就是社會」成員在天星碼頭做行為,2006
圖片提供:曾德平。



(This article entitled 'Imaginary Roundtable: Folding and Unfolding of "Localism’ and Art"' was originally written in Chinese.)


黃小燕:我一直想梳理香港視覺藝術中的本土意識,但總不知道如何埋手。也許,回顧你過去二十多年的創作軌跡,做為進路,察看其變與不變,或會構成一次可行的探索?你的《哈囉!香港》裝置系列(1995-97),從撿拾日常舊物,呈現本土關懷/情懷,用當時方興未艾的裝置形式來展示。

曾德平:《哈囉!香港》系列在幾年間做了十集,勘查過西環、堅尼地城,以及常去寫生的調景嶺,把撿拾到的做現成物組合,先後在不同地點展出(有在展覽廳、有在空置校社、有在舊唐樓)。

曾德平:[做第一集時,] 其實也不太搞得清楚整個概念,只是堆出來做到一個懷舊的感覺,沒有裝置的概念。 [2]

潘國靈插嘴:「本土性」之萌發,不少論者都會說到七十年代的香港。經濟起飛,「戰後嬰兒潮」一代逐漸長大,土生土長的年輕人口成社會新力軍,「香港是我家」的意識逐漸壯大,改變了上一代移民普遍視香港為「驛站」、「避風塘」、「難民營」、「借來的時間,借來的空間」的過客心態。香港有了自己的一套有別於純「西方」(如西洋歌劇、古典音樂等)也有別於純「中國」(如嶺南文化、國粹戲曲等)的地道生活方式,表現於流行文化有粵語流行曲、港產片、表現於消費生活有由草根的茶餐廳到摩登時尚旗艦的海運大廈等。 這一時期的「本土」,我想是比較生活化的,[…] 並沒想過它們當中有甚麼意義,甚或當作文化符號詮釋,將之當成價值論述。這種沒高度自我意識的本土生活,反更接近現在已被濫用的“lifestyle”的本意。[3]

曾德平:對我來說,「香港性」是建基於經濟主導的物質化生活型態。我嘗試運用對舊日生活經驗的懷戀,透過重新佈置日常生活的遺物,有意識地把我的視點作為藝術形式的探索,冀能把作品的藝術性結合文化上的香港性來反映出我的藝術情操——一種帶有香港性的藝術。

我意識到處於後殖民時期,又以本土文化歷史為創作的課題時,對待香港的後殖民性實在不能掉以輕心。[4]

黃小燕:在「九七」的當口回看自己的成長和歷史,探究本土的物事,呈現時間的痕跡。你帶領(理工)學生進行的《颱風經驗:本土生活的展示》(1996-1997),以至跟友儕共同實踐研究型創作《十台八里地誌》(2000),思路可謂一脈相承。

曾德平:其實,我做到這裏已經無心繼續下去。香港文化熱潮過了沒有人談論。[《哈囉!香港》系列]這批作品在文化涵意(cultural context)上是重要的,但對個人來講則不然,太過受外在事物所driven,尤其文化政治,寫藝展局計劃書也有影響,因為總要寫到好有 cultural significance 才有機會批,這是影響到創作取向的,把個人壓低了,那時覺得個人是次要的,總在想如何[對]文化發展有contribution —— invention of tradition and construction of culture ——又是在後殖民理論中看到的。[5]

黃小燕:2006、07年,你參與了天星、皇后碼頭的保育行動。我記得你的爭取居港權人士攝影肖像計劃〈同聲〉,早在千禧頭幾年發表過,可否說〈同聲〉是你參與社會行動的先聲?

曾德平:不是,不是,我並非以社會行動做為〈同聲〉創作的前設。當年理大設計系的攝影學位課程,有一科叫Social Documentation of Hong Kong,這是橫跨兩個學期的長期「紀實攝影」課,可選擇拍攝不同的social groups、現象或社區,以紀錄「九七」前後的社會狀況,老師、學生都投入不少心力在他們的項目之中。我對正在發生的社會事件比較關注,便透過社工,在遮打道現場為居港權抗爭者(用大底片)拍肖像,並記下他們的心聲。這個題材當年還很敏感,怕警方會用照片來捉人,要到事件塵埃落定後,並得到同意,我才發表。我個人不視這個拍攝計劃有任何介入行動的意味,雖然曾有社工借甪過這批肖像照片用作其「行動」。我一直認為,藝術家就有她/他的社會角色,所以我會將成立 Para/Site(藝術空間)、生活書院等也看成是社會參與的方法;反過來說,有些人會認為,就是要從「爆」的介入行動才是社會參與,說透過藝術作品,引發別人上街(抗爭)。

黃小燕:你早就說過:「藝術家也是社會一分子」。[6]〈同聲〉在香港文化博物館2004年由又一山人客席策展的《建─香港精神紅白藍》發表的形態,對比「紅白藍」強勢的本土符號建構——「紅白藍是堅持、拚博、和捱苦;是代表我們香港六、七十年代的每一份子」,[7]〈同聲〉滲入了一抹異聲。

曾德平:2006年,我與亞Ger(蔡芷筠)應邀帶暑期藝術課程,帶領年輕人搞公共藝術創作,我們決定用身體、行為藝術去探討公共空間的議題。當思網絡的鄭敏華經楊陽告訴我們政府打算清拆天星碼頭的消息,我們便到那裡去做行為練習,這些年輕人強烈感受到與香港的linkage,並想定期在天星做下去,讓更多人知道天星碼頭清拆在即。我們這組人叫自己做「我們就是社會」(We Are Society),從暑假持續到鐘樓拆毀的幾個月間,每個星期日的下午有三個小時都在天星碼頭做行為。而我那段時間曾做的「行為」有慢行梭巡,寫清水字等。我們並冇在做社會行動的想法,在喚起大眾對清拆的關注後,我們其實「往後退」(即不是在行動的最前線)。

「本土行動」是朱凱迪、周思中、陳景輝等為首的守護皇后碼頭社會行動,亞Ger和我後來加入去。經過一輪合作、互動,亞Ger和我都認為,藝術家與社會行動者之間的溝通,有一解決不了的鴻溝,就是,他們認為我們藝術家所做的都很juicy,在媒體上很容易吸睛,總想要我們做行動的先頭部隊,有時候他們忽略了藝術家獨立的角度、獨立的藝術方式去處理問題。及後,我們藝術家的角色也起了變化,我們會為「行動」策略做美術指導,增強visual impact,而亞Ger更幫手文宣設計,用infographics整理、表達解釋難以理解的資料。

有次我把力匡的詩〈我不喜歡這個地方〉(1952) 抄寫在皇后碼頭的地上。詩的頭兩節是這樣的:   

    這裏的樹上不會結果 / 這裏的花朵沒有芳香 / 這裏的女人沒有眼淚 / 這裏的男人不會思想

    除了空氣和海水 / 這裏的一切都可賣錢 / 櫥窗裏陳列著奇怪的商品 / 包括有美麗的女人的笑臉 / 廉價的   
    只有人格與信仰 / 也沒有人珍惜已失去的昨天

葉蔭聰插嘴:這保育運動的案例顯示出參與運動的香港人既不認同一種「認宗歸祖」的大一統國族主義,也不是純粹緬懷殖民地時代的「老好日子」,而是選擇性地認同於1960年代,以青年蘇守忠於天星碼頭絶食為標記,為本土民生而抗爭的歷史。這是基於殖民創傷的抗爭者歷史,藉兩個碼頭的保育運動,建構後殖香港的身份認同,投射出對未來社會發展和城市發展的想像。當中包括直接行動和民主規劃的實踐,是現有民主派在政黨政治和議會政治中所忽略的。[8]

曾德平:當答記者問為何要保鐘樓時,我說:「鐘樓係你同我屋企嘅嘢嚟嗰喎,要搬要拆,係唔係要有商有量先。」[9]

潘國靈插嘴:「本土」其實並無所謂「純正」,不少本土東西其實亦深受殖民洗禮,大會堂、天星碼頭、皇后碼頭近愛丁堡廣場一帶,本來就是殖民現代性的一片實驗場,皇后碼頭之殖民性與本土性並不必然衝撞。[10]

劉建華插嘴:「本土行動」一方面對香港的政治文化起了溶入創意的示範作用,另方面也自覺不自覺間露出當代藝術前衛前沿的政治自覺。[…] 無論是談「政治地從事藝術」或是「從事政治藝術」,它也對本土藝術首先構成了一種對於「去政治化」的殖民教育與思維的一項挑戰,並而在過去香港藝術的藝術家個人中心主義外,試圖另闢蹊徑。[11]

黃小燕:如果《哈囉!香港》系列是從社區、物質文化出發,參與天星、皇后碼頭的保育抗爭彰顯對地方的情感和記憶,2017年的〈誰人無父母,亞媽老豆生本土〉可說是關於世代、人際的詰問。

羅永生插嘴:由於香港所經歷的是「被動的回歸」,所以是處於一種「解殖未完成」的狀態,所欠缺仍是一個建構「主體性」的過程。[…] 香港近年出現的本土意識和本土運動,可說是一種「被壓抑的回返」,是對「被回歸」命運的清算,回返的是被壓抑的香港文化與政治主體精神,索還被拖欠的「承認」。[12]

曾德平:〈誰人無父母,亞媽老豆生本土〉工作坊脫胎自我在兆基創意書院敎的一門「行為藝術」課,在我學佛後,及看到年輕人與父母輩溝通失效,便想結合心念修行、行為藝術,對應人的心,藉以帶動轉變。我希望幫助年輕人建立對父母的感恩之心,有了柔軟的心,明白父母為何會用務實的角度去看世界、看待子女,便可能會體諒父母,從而改善溝通。這個課程有七節,而在《廿年回歸前後話》計劃裡,我引用當中畫阿媽老豆的課節,engaged參與者,扣連自己/個人的歷史做為「本土」的討論基礎。當然,畫畫不過是引子,工作坊更強調對話及分享代際經驗。[之後,我分別在生活書院及亞洲藝術文獻庫(AAA),以年青老師為對象,搞過類似的工作坊。]

如果天星、皇后、反高鐵接近政治的最前線;到組織生活館(耕作)又反回個人的修行。 [13]

高俊宏插嘴:如果「本土」是滑行於政治運動上,翻來覆去、忽悠轉換的概念,那麼我想,「在地」不僅是一種生活實踐,更是一種文化累積的想像。[14]

曾德平:以前我在藝術裡關心的本土是geographical的,如香港,現在我會說自己提昇了,去到人與人的關係之中。現在,我已不大相信靠展覽作品去感染人;藝術的渴求是inborn 的,學藝術(如用工作坊形式)就是把這些渴求引發出來。另方面,我在回溯當年殖民政府如何模塑、敎育我們(被殖民者),模塑社會的價值觀,以至我們的藝術觀,我把看法都寫在Facebook上。


註解:
[1] 這場虛擬圓桌藍本來自筆者與曾德平的兩次訪談(2017年6月19日及2019年4月25日),以曾德平的藝術實踐為經,再參考、擷取其他論述文本,勾勒他的創作背景和脈絡。
[2] 〈曾德平  哈囉!香港〉,載《他人的故事——我們的註腳: 香港當代藝術研究 (1990-1999)》,祈大衛、何慶基編,香港:香港藝術中心,2002,頁104。
[3]  潘國靈,〈「本土」的十年變化〉,原刊《號外》2013年7月號,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47990167/。查閱日期:2015年9月9日。
[4] 曾德平,〈從後殖民論述思考視覺藝術創作〉,載《拆東牆補西牆:香港裝置藝術賞析》,張鳳麟編,香港:進一步多媒體有限公司,1999,頁190-206。(頁203)
[5] 同註2,頁105。
[6] 見:曾德平,〈藝術家也是社會一分子〉,《信報》, 2002年4月17日,頁32。
[7] 見:http://rwb330.hk/father-of-rwb/stanleys-view-on-red-white-blue/?lang=ch。查閱日期:2019年4月15日。
[8] http://lamp-oil.blogspot.com/2011/08/blog-post.html/。查閱日期:2013年6月26日。
[9] 曾德平,〈從天星鐘樓的文化響鳴〉,《明報》, 2006年8月29日,頁D04。
[10] 同註3。
[11]  劉建華:〈本土與當代––後後九七的香港社會與藝術行動〉 (2007 ),http://minimuseumvonkaspar.blogspot.com/2007/08/blog-post_14.html。查閱日期:2015年4月20日。
[12]  羅永生,〈香港本土意識的前世今生〉(2015),https://www.inmediahk.net/node/1032059。查閱日期:2019年4月15日。
[13] 2019年4月25日,《廿年回歸前後話》圓桌討論。
[14] 高俊宏,〈鏡子不說謊--關於「本土」、「在地」運動的辯證〉(2014),https://www.inmediahk.net/node/1023355。查閱日期:2019年4月15日。



原刊《廿年回歸前後話》(下載),查映嵐、黃小燕、張嘉莉、魂游編,香港:香港藝術研究組及1a空間,2019。
Originally published in Talkover/ Handover 2.0 (download) (Hong Kong: Hong Kong Art Research Initiative & 1a space, Evelyn Char, Phoebe Wong, Clara Cheung, wen yau ed.,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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