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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觀她人的研究:「行動研究」作為行動
Phoebe WONG
at 9:36am on 26th September 2018


圖片說明:

1. 與姐姐仔對話

2. 金宣希向參加者解釋參與方式

3. 梁曉端的研究筆記

4. 蘇善宜的研究展示



(This article entitled 'Regarding Action Research: A Review of "To Behold! To Voice! To Remap! - Participatory Theatre Project''’ was originally written in Chinese.)

1.

由於對「行動研究」的好奇,便接受「觀。聲。陣 — 參與式劇場在地研究計劃」邀請,做計劃的觀察員。我本身是視覺藝術的研究員,研究香港藝術的狀況、發展,常用的研究方法有內容分析法、分析一手統計資料、比較研究法、訪談(口述歷史)等;而我所屬的組織「民間博物館計劃」,搞研究主導的展覽及項目,在整理及呈視研究內容,會用上形形色色的視覺繪圖手段(visual mappings),諸如盤點式攝影、以清明上河圖作為方法、思維導圖、視覺資訊圖表,不一而足。對於「行動研究」,卻甚陌生。甚麼是「行動研究」(action research)?「觀。聲。陣 」第一梯駐場藝術家四人 — 組織者叫她們做「行動研究員」,各人對「行動研究」的理解不盡相同:有認為行動研究與其他研究沒有甚麼分別,差異在於所使用的平台不同而已;有認為行動研究講求「真實性」,而且是十分個人化;亦有視行動研究為重新審視自己的實踐,以及那些我們每每忽視或忘記的日常行為,又總會回歸到人的思考上。

原來,「行動研究」在醫療、教育、社會科學領域廣泛應用的研究方法,並有如此的定義:「行動研究就是由實務工作者,針對工作場所的特定問題進行研究,並結合學者專家的力量,採取有計畫的行動,來解決實際所遭遇的問題。」[1] 自己問題自己研究,而這種強調對實務問題的探討和尋求解決方案的研究旨趣,聽起來相當工具性,如用在藝術(這裡,是劇場)之中,感覺有點格格不入。當讀到陶蕃瀛著墨行動者及行動研究的過程和處境的描述,對「行動研究」產生另一層體會。他寫道: 「行動研究是行動者對其自我、對自我所處之社會位置、情境、社會經濟政治的環境結構、對自己在某一社會情境下的行動、以及/或對自己行動所產生之影響所進行的自主研究。」(頁 36)[2] 


2.

「觀。聲。陣 」第一梯駐場「行動研究員」,是金宣希(導演、表演者)、梁曉端(演員)、蘇善誼(劇場舞台設計)和黄靜婷(舞者),來自表演藝術範疇的不同崗位,全是操自由業的 (freelance),流動性高。再者,金宣希不久前從歐洲返回南韓安頓下來,而梁曉端暫旅居新加坡。第一梯的研究主題是「漂」,不就是她們自身的寫照?

金宣希想以局外人的身份看香港,她並非首次來香港,之前的旅遊經驗所得的印象成了這次研究的底基。駐村期間,她要深入認識此地,靠的是書本、熱眼旁觀四處逛遊,以及與本地人互動,包括友人、鄰居、茶餐廳待應等。她的香港印象、感受和觀察,如層層濾鏡的疊影:

I don''t see strong emotion or dynamics in public.
I feel disoriented.
I don''t hear much sound or music, other than everyday sound or noises.
I feel we are so close yet really far.
It feels small yet huge.
Switch on. Switch off. Borders and boundaries.
Refugees mentality. Colonial and sexual fantasy. Market mentality. Pragmatism. Small spaces, high rises.
Omnipresence of little ornaments. Stacking up of things. Worn-out paints on outer walls of buildings...

香港人對自己這片地方的情感若何? 這是金宣希考察香港時一直在問的問題。她在計劃中途曾設計一回「performative interview」(姑且譯為展演式訪談),形式有點像處境式訪談,她擬定了處境,讓來公眾分享會的觀眾參與其中。可惜那節公眾分享會時間不充裕,她未能把「訪談」完整地展現出來,而她往後也沒有進一步發展它。到駐村結束,我也無法一窺她的「performative interview」的全貌。利用駐村期間搜集的材料及筆記,金宣希希望寫出一個獨白式的文本,一個製作無期的沉浸劇場文本。

舞者黄靜婷把她的研究瑣定在日常動作,她覺得舞台上的舞蹈動作雖然技巧卓越,而且悅目,但也很「悶」(boring),反受日常動作如搭棚、剪髮所吸引。黄靜婷邊做邊推進,逐漸發展出三個面向。一、「旁觀式」:先觀察人的動作與環境的關係,怎樣構成「日常景觀」,如工人搭棚,食肆攤檔清潔(洗地),女人街排檔天光散市時拆卸排檔,藍田地鐵站放工人潮的流動,等等,並以錄像記錄。二、展開對話。她訪問了她的髮型師,訪談中細述她的剪髮技巧和操作。三、「介入式」,介入 「日常景觀」,試圖影響日常節奏。她從個人節奏擴延到城市的主流節奏,提問是甚麼控制了香港城市的主流節奏。黄靜婷在幾天的黃昏,將預先的錄音在繁忙車站那兒播放,做行為藝術。由動作及其節奏推及城市節奏(有形的節奏如人潮,無形的節奏如社會脈動),是演進?抑或是離題?我初時對這樣的跳躍感到不以為然,然而多想幾回後,正正是「跳躍」才有打開九唔搭八的奇思異想,發人所未發的洞察力的可能性。

黄靜婷好奇普通人的日常動作或行為,並相信「身體是個很豐富載體」,他們的節奏有種內在的底蘊,她亦反思自己是否懷疑表演藝術裡的某些價值。[3] 某天,當我從一篇台灣劇評讀到「相較於日常空間中的『真實』,劇場中的『真實』是種種符號的彙集,是封閉的」,便想到黄靜婷的狀態,也想到反表述 (anti-representation) 的藝術觀,那是近二、三十年大行其道的社會參與式藝術或藝術行動的重要特徵。

老實說,看著劇場舞台設計師蘇善誼在這次研究的「跌跌撞撞」,我著實為她著急。原初她為回應題目「漂」而設想去訪問移民者,分析移民現象,猶如在做社會學的研究。在她茫無頭緒之時,受策展人辦的工作坊啟發,把她拉回軌道。因著自己常搬家,小時候住過多處地方,學生時代過著寄居生活,謀生時與人共租工作室,都有深刻的經驗和感受,她憑著設計本業的知識去回溯、分析行為與空間,以至與物件的關係。我不知道(其實是看不到)她的進度,可在駐村最後階段她又轉去探尋拋棄物件的象徵和牽動記憶的故事。她浮游不定的研究軌跡,我見不到累積、遞進演化。

旅居新加坡的梁曉端,決定考察自己的劇場演員身體。她體會到演員的身體有高度的警覺性,說:「演員,是一種很奇怪的職業,他/她需要透過利用自己的身體去扮演另一個他/她,甚至是它/牠,有時候還可能是”我”。透過或利用「演員」的聲音、身體、心靈、知性,tangible and intangible 的去變成一個似我非我,似他非他,是人非人的一種生物/狀態。」

在參與「觀。聲。陣 」項目期間,梁曉端正回港排演《卡桑德拉/表象終結之世界》(在香港牛棚上演),她順勢用此劇來做「演員扎記」,分析她如何創造戲中所演的角色,亦做劇場身體的筆記 (body notes) ,譬如,在演出最後一場,她差點跌落台,膝頭撞瘀了。她拍下膝頭瘀傷的照片,並這樣記下當天的狀態:「當天身體的 off beat;這種 off beat 的感覺,令台詞的節奏也變得不一樣。亅她後來說,事緣當夜是月蝕,敏感的身體確切受到影響,步調就走樣。劇場身體的筆記環繞一回劇場演出的角色,回歸身體與劇場的關係,構成特定的處境。若她為每個劇目(由排練到正式演出)的角色都做身體筆記,做細緻工夫,累積下來,應該甚有可觀:我在想像以演員「身體」為書寫主軸的微觀劇場史。


3.

四人從自身處境及關心的事情出發,她們的研究雖然缺乏交集,卻彼此相應,涵蓋幅度從宏觀到微觀:外來客考察這個城市;觀察城市街頭的日常動作;尋繹個人的空間/情緒;觀照個人的身體。計劃鼓勵行動研究員之間合作,似乎這一梯的研究員大都缺乏研究經驗,也各有各忙,未懂/未有去摸索合作研究的可能性,結果各自修行。不過,我琢磨,她們對合作的想像也許框限於題材內容之內。換過說法,合作可否是尋找研究方法的呢?(當然,我的出發點是我對方法論的興趣。)

我們身處藝術消費的盛世( 藝術博覽會、雙年展、美術館商店都人頭湧湧),視覺藝術如是,閱讀市場如是,劇場也如是。「觀。聲。陣 」計劃就是催生自香港劇場「製作泛濫、藝術乾涸」的敗象,策展人之一李海燕大聲疾呼:「希望香港的舞台發生更根本性的改變」,呼籲尋找「易陣行動者」。[4] 「易陣」追逐的就是方法,用李海燕的話,「『陣』是策略性的結構,有其遊戲規則,參與其中可按既有格式穩定前進,但也可能囿於格式無法突破。」[5] 另一策展人何應豐更破譯出破「陣」之美,「如何打開破『陣』之『申』?[...]『申』「申」如『電』,意味自然界不尋常的一瞬靈光。」[6]「觀。聲。陣 」的向被動、消費式劇場叫陣,以「研究」駐村此一慢著做武器,並強調過程為本、鼓勵合作、和觀眾對話討論。值得在此補充的,是何應豐嚮往過程多於結果的情由:「或許,從來覺得排練比表演來得興奮:前者的行動多與念頭一起互相切磋,後者的行動卻多給鎖定的念頭牽著走,忘卻了『此間』感動的情理。」[7] 

黄靜婷把視線由舞台移向日常動作或行為,自言並不是甚麼新鮮事,但有意思的是,這次駐村給出的時間和心理空間,以及充分的自由,成為實踐埋藏心底良久的想法的契機(起碼是部分實踐出來了)。更有意思的是,黄靜婷多年前去中國的香格里拉旅行,在山上碰到背著竹籮撿拾塑膠物的婦女,她步履輕盈,深深烙印在腦海中。這些記憶在最後一次公眾分享會前夕突然來襲,一切原來都隱伏在潛意識裡。[8] 這樣的「慢著」,熬出未所料的;或如策展人李海燕所說,「走未知的路需要很強專注力,讓我可以持續覺察、反思。[...]假如它必須有最終目的地,那裡應該是我們觀照得到的自己。」[9] 


4.

「觀。聲。陣 」所指的「行動」究竟是甚麼?拉丁文Praxis,是實踐,也指行動。何應豐在他的策展人語,一直用「行動」,沒用藝術圈常用的「實踐」去表述劇場實踐。此外,他一方面提出「文化行動研究」的擔當,另方面呼喊推動劇場的實驗和人文精神,他詰問:「藝術,難道不應是在地文化的一份良知,替當下把把脈的『文化行動研究』?劇場,真不可成為『文化實驗室』,或是『人文道場』,審思當下活現種種?」[10] 據此,「觀。聲。陣 」開出此局,看文化行動(或稱藝術行動主義)和劇場體制批判的雙頭馬車拉它往何處?

藝術行動主義的理論資源,不少人採擷自政治理論家漢娜.鄂蘭關於「行動」的理論。鄂蘭在人的條件[11] 提出一套以「行動的生活 (vita activa) 」為核心的生命哲學,分析人的生存處境與條件,區分勞動、工作及行動之別。「勞動,對應於身為動物的人的生物性生命;工作,對應於人類在塵世建造的事物的人造世界;以及行動,對應於我們作為判然有別的個體的多元性。」[12] 人就是要吃喝(這是自然性),勞動就是基於滿足這些生理的生存條件。勞動的周期性使它永遠成為一種內向的生活,不能超越自我。 工作被鎖定在一個永無止境的手段和目的鏈結之中,受工具性的效益考量所束縛,因此,超越也是不可能的。 只有在行動,與人群的共同行動,才能實現超越,只有行動才能實現有意義的生活。

「廣義而言,行動就是發起,開始,動某個東西」(鄂蘭,頁264)。透過行動,「人們才有別於彼此」(鄂蘭,頁263),即,行動使人們 (people)轉變為可識別身份的個人 (person)。「行動,是一群人共同進行、完成一件事情。」[13] 行動,本質上必然是政治性的活動,因為行動在人群中發生。「世間就是個人的『出場空間』(space of appearance),行動即是一場登台演出;[行動存在]某種程度的戲劇性」。[14] 人人都可以行動,可以開創新局。 行動構成人的自由。行動是目的。行動存在不可預期的風險與失敗可能性。

從鄂蘭的「行動」概念、意涵,回看「觀。聲。陣 」的行動研究,會開啟怎樣不同的考量?「行動研究」固然是個方法,啟動新「陣」去探索自己、劇場、這個城市、世界、生命。然而,研究也是行動。金宣希在駐村結束時說,「研究是關乎那實實在在所花的時間,願意花十小時、十星期、甚至十年在一個問題上鑽,無論結果怎樣,用上這些時間,本身就是一種有意味的行動。」[15] 。這麼說,「觀。聲。陣 」的「行動研究」項目是十分奢侈的行動——無論是在時間維度或進行方式。但,這種奢侈是值得鼓勵的奢侈。


註解:

[1]  http://blog.xuite.net/kc6191/study/27733858-行動研究%28Action+Research%29

[2] 陶蕃瀛、王思峰、 楊榮川。〈 行動研究:一種增強權能的助人工作方法〉,《應用心理研究》, 第23期 (2004): 33-48。(An Empowering Way of Doing Research and Helping People. Research in Applied Psychology, no. 23 (2004): 33-48.)

[3] 見:〈「觀。聲。陣 」訪問行動研究員黃靜婷 2 〉,26-03-2018 。https://participatorytheatreproject.com/working_team_user_post_detail/?post_id=161

[4] 見:https://participatorytheatreproject.com/curator_note_detail/?user_id=dS_YYBN509k

[5] 同上註。

[6] https://participatorytheatreproject.com/curator_note_detail/?user_id=jFOo-ZKKgso

[7] 見:https://participatorytheatreproject.com/reply/?id=3ab_OlqI-y0&theme_id=z4xSo_8phVY&p=1&l=5

[8] 同註3。

[9] 〈記在「漂」最後一次公眾分享翌日 〉,20-03-2018。
https://participatorytheatreproject.com/working_team_user_post_detail/?post_id=150

[10] 同註6。

[11]  這段時間,我剛巧嘗試讀鄂蘭的人的條件》,不過我是因「藝術勞動」議題而去翻那大部頭的。漢娜.鄂蘭 (Hannah Arendt) 著,林宏濤譯,《人的條件》,台北:商周出版,2016我說試著讀人的條件》,是因為原典採現象學式分析的進路,論述複雜又龐大,讀起來不無艱澀 之感。在此,我去理解鄂蘭的「行動」概念,主要還是依賴書中的序及導讀,也參考了其他文章,如:Paul Voice, “Labour, Work and Action,” in Hannah Arendt: Key Concepts, Patrick Hayden ed., Durham: Acumen Publishing, 2014, 36-51

[12] 鄂蘭,人的條件》,頁30

[13] 鄂蘭,人的條件》,頁6

[14] 鄂蘭,人的條件》,頁11-12

[15]  原話:"[Research] is about taking that physical time, spending that time, ten hours, ten weeks, ten years, and what you get out of that time. I don''t know, but it is something about taking that time, that itself is an act.” 見〈「觀。聲。陣 」訪問行動研究員金宣希 2〉,16-03-2018。 https://participatorytheatreproject.com/working_team_user_post_detail/?post_id=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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