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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糖之後,時代鹹酸 | Salt and Sugar, A Generation of Salty and Sour
羅玉梅 Law Yuk Mui
at 9:42pm on 17th January 2022
圖片說明:
1. 葉嘉敏,《另一邊》
2021
2. 黃慧心,《在森林酣睡的鹿》 2021
3. 徐皓霖,《硬舌軟枕》 2021
4. 陳浩泓, 《未完之路》 2021
(This article by Hong Kong artist Law Yuk Mui discusses the work of four artists exhibiting in the first part of Parasite's 'Noble Rot' exhibition, 3 December 2021 to 6 January 2022)
第一次,六位「2046醖釀獎助金」導師聚會,程展緯提出了一個問題,「經歷連串的社會運動,這一代的年輕藝術家,他們在思考和關心什麼?這世代的創作會反映怎樣的一個時代輪廓?」
第一次,十八位「2046醖釀獎助金」藝術家聚會,劻華提出了一個疑問:「在這樣的時代,創作的意義是怎麼?」
白睿文(Michael Berry)在《痛史》(A History of Pain)將1997年的香港回歸比喻為「預想的創傷」(anticipatory trauma) ——對未來盲目的恐慌而引發的大規模遷徙(移民)。在這個「預想」與「離心」(centrifugal)創傷交疊的時代,有些傷口如何平撫?
藝術創作無法解決個人或社會問題,但它可以是一個載體,讓你放下;或者讓你看淸楚問題沒有被解決。
葉嘉敏的作品《另一邊》,在展覽空間內仿製了家中一道區隔客廳與睡房的粉紅色牆。葉嘉敏認為這個顏色是母親給予自己的,她過往的創作圍繞母親曾為越南難民的身份,家族的歷史與母女關係成為了她的創作不可分割的情感紐帶 。這次母女以合作方式去創作讓我想起類似身份背景的藝術家——傅丹(Danh Vo)與父親傅溤(Phung Vo)的作品《信》(letter)。藝術家借父/母的專業技能——書法與油漆——去創造作品。《另一邊》的作品描述提到「油漆隨着母女各自的回憶一刷刷浮現,考驗着兩人之間的關係」。這讓我很自然地追問,通過這次合作有沒有對二人帶來關係的轉變?葉嘉敏很真誠地回答:「沒有,我發覺創作過程未必能處理這件事,甚至會迷失當中。若然要處理那些現實無法解決的問題與分歧,並非在創作的範圍內可以做到,而是在現實中需要更真誠的溝通。」
黃慧心的作品《在森林酣睡的鹿》,將同一段她形容為「很重要,在展場會不斷重播,太輕易,太奇怪」的錄像重複拍攝了十九次。我藉着「2046醖釀獎助金」導師身份/特權向藝術家索取了錄像的第一個版本。那是一段二十分鐘的錄像,是黃慧心由2014年起,在香港、芬蘭、柬埔寨、台灣、日本、以色列、巴勒斯坦、冰島等地或乘搭飛機時不知名地方的上空偶然拍下的片段組成。當中有我們似曾相識、在香港街頭戴着頭盔奔跑的畫面,也有老人在家中開着收音機收聽南音的生活日常。錄像本身自帶的環境聲音伴隨黃慧心的斷弦結他、破爛二胡和笛子的輕彈、拉、吹。沒有文本,沒有敍事,非結構,漫無目的,印象似的短促節奏,讓人不知不覺跟着藝術家的碎語消磨。因此,我想像,沒有重拍這個動作,錄像本身是否已經有如藝術家所形容的「埋葬」感覺?顯然「重拍/埋葬」過程是藝術家對自己的儀式。黃慧心坦言「剪接初期個人正處於較情緒化的階段,這時就很需要與自己對話,讓自己接受已發生、經歷的時刻,整合成較完整的思考」。她認為作品成為了容器,把自己跟外界長時間的情緒拉鋸裝了起來。這種拉鋸的力量一面來自周遭環境,「當聚焦到外面、一些自己認同的意義時,自己同時未能應付時就會感到痛苦、失落,甚至把自己混亂了。」
黃慧心這「安撫靈魂的曲」,閃過彼此有過的瞬間,縱然這城已經變得面目全非,有些印象卻依稀盪漾。
鹽、糖、肥皂、凝望與身體。隱喻𥚃,淹沒歷史,埋葬時代。
陳浩泓是「貴腐」展覽的其中一位藝術家,也是徐皓霖作品《硬舌軟枕》的表演者。在《硬舌軟枕》𥚃陳浩泓不斷伸出舌頭來承接從上灑下來的鹽和糖。我問他鹽和糖交織是怎樣的味道,他說是鹹酸,經過口水的液化,鹽的鹹酸甚至會蓋過糖的甜味。
《硬舌軟枕》借「地圖樣舌」這奇怪疾病的體徵(clinical sign)——「舌頭上會出現凹凸不平、狀若地圖的紋路」打開對地緣政治、命名及小寫歷史的外圍敘事。徐皓霖形容《硬舌軟枕》是「比較正經的作品」。作為她的導師,我知道她對文字或語言相當敏感,《硬舌軟枕》就是某天母親回家時跟她說她朋友有「地圖樣舌」這個疾病所誘發的連串好奇。進一步的資料蒐集,進而打開了更豐富的想像、思考與批判。香港歷史的重量,命名作為征服與支配,鄭明河與徐皓霖,故事與歷史⋯⋯《硬舌軟枕》嘗試在輕重大小之間尋找平衡,如她所說:「我喜歡將各種事物並置,在當中呈現對比及反差。」表面上《硬舌軟枕》好像不似其以往作品,像《甜膩的迭代》(Sticky Sweet Iterations)與自身小史(1997年,她出生的年份)緊緊扣連。鹽、糖與肥皂作為非常直觀的選擇,那是「重」另一邊的「輕」。縱然按當代藝術的解讀很容易會將鹽與糖拉扯到帝國主義對殖民地的經濟掠奪等籠統的思考,但直觀對藝術家很重要。我們且讓那個肥皂球不完美,就在那塊宛若舌頭又似地理板塊的碎屑,再一次,感覺手的溫暖與時間的消磨。
陳浩泓的《未完之路》把自己編導成虐戀中人體家具擺出的不同姿態,利用鏡面反射監視之眼到天花牆角,構造影像與空間的虛實,以達到藝術家形容為「捉迷藏」的視覺追逐,也是對「權力關係的內在流動」的思考。對於以人體家具姿態比喻為「將權力架構視為資本實體化的倒模」,我更好奇的是,當藝術家回溯這擺拍的過程,那會是怎樣的身體經驗和感覺?陳浩泓形容「以前很側重在作品中放大情感,自己想法又比較怪癖,會想太多,過往作品就加上比較自我的符號,其他人當然未能理解」,他覺得這是「失敗」,我倒覺得是「失焦」。特別是他多次提及社會變動對他的影響,而作品卻表現出自身跟當下的情感距離。他補充「那使你哀痛或憤怒的沉澱物,就是我想從作品表現出來的。抽離是要保持作品和自身符號的純粹,不被任何情緒渲染,由觀眾去思考作品所帶出的結論和情感。今次的作品貫穿過去廿二個月的經歷,水深火熱從未歇止,某些事情卻迎來了終結。這些起伏與變動, 牽引着個人情緒同時曝露了權力背後更複雜的機制」。或許,這觀眾的位置,令陳浩泓把身體更早演練成為符號表徵,約束在知識的框架之下,忘卻對自我的凝視,模糊了自身情感的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