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岡山藝術交流: 獨闢蹊徑的藝術展演
劉君宇
at 3:35pm on 24th June 2020
圖片說明 Captions:
1. Skin Pool, Pamela Rosenkranz 泳池邊上坐著Tino Sehgal的演出者
2. The Form of Not (infantia), The Unmanned, Season 3, Fabien Giraud & Raphael Siboni
3. Not yet titled, Matthew Barney & Pierre Huyghe
4. Tino Sehgal在操場上的即興演出
5. Happiness (Finally) After 35,000 Years of Civilization (after Henry Darger and Charles Fourier), Paul Chan
(This article, originally written in Chinese, is a review of Okayama Art Summit 2019.)
新幹線從陰雲密佈的關東到天光明媚的關西,只需要打個盹的功夫。夏季瀨戶內海小島的暴曬還令我心有餘悸,走出車站時迎面的落葉風吹桂花香,卻提醒我這實在是秋天了。關西的初秋,中午還能卷起袖子,是很溫柔的天氣。
這次再來關西,是因為幾個藝術節:秋會期的瀨戶內自不用說,三年一度的岡山藝術交流和神戶的Art Project Kobe 2019: Trans-,都相距不遠,最適合長週末的行程。岡山藝術交流首辦於2016年,推手是岡山縣政府和石川文化振興財團(財團理事長石川康晴生於岡山,是重要的當代藝術收藏家),執行總監則是東京Taro Nasu畫廊的創辦人那須太郎。在各地藝術祭氾濫的大潮中,岡山藝術交流是別具一格的存在。其一, 它有心挑戰過去以策展人為中心、自上而下的策展模式,起用藝術家作為策展人 。 第一屆藝術總監是英國藝術家Liam Gillick,這一屆則是法國藝術家Pierre Huyghe。其二,儘管岡山以桃太郎和日本三大名園之一後樂園而知名,展覽並沒有對本地文化基因加以過多抽取與詮釋,亦不以在地營造/振興城市為目標,而志在『以世界上最高品質的當代藝術作為催化劑』培育想象力和創造力。本屆藝術節沒有日本藝術家參展,訪客也多是藝術相關人士,儘管收穫業界好評,這個有著鮮明西方當代藝術烙印的展覽卻不急於走進大眾眼界。
相比需要精心安排的瀨戶內跳島遊、交通不便的越後妻有或是體量龐大的愛知三年展,岡山藝術交流的參觀難度堪稱平易近人,所有選址都集中在舊城下町地區兩公里範圍內,半天到一天就能舒適地逛完,免去奔波之苦。可貴的是,在如此集中的範圍內,選址涵蓋了舊校舍、文化廣場、醬油廠、美術館和古城堡,串聯起這些地址的路線,還會穿過公園、河流和小巷,本身就是精彩的都市半日散策。
儘管參觀簡單,如何解讀展覽才是觀眾的真正挑戰。這次展覽的主題If the snake…極具開放性,只提供了『蛇』這一感性、前現代的意象(代表罪惡、誘惑或恐懼)作為前設,認為展覽並不是一個確鑿的有著不同立面的肖像或幽魂,而是不斷演變並轉換意義的開放系統。If在這裡不是條件,而是可能性。展覽中的不少作品都在形式及內容上呼應蛇的意象,如Pamela Rosenkranz在相撲場中的機械蛇 、Ian Cheng創造出來會根據線上互動而自我進化的虛擬大蛇,但和主題先行的策展人模式不同,在弱主題之下,作品之間並無太強聯繫,這也挑戰著觀眾習慣的切入方式。
舊內山下小學校是展覽主場館,一進門,沙山堆積、仿佛工地的操場令荒蕪感撲面而來。Pamela Rosenkranz將學校的游泳池灌滿添加了化妝品合成劑的水,呈現不自然而黏稠的『北歐人』粉紅膚色;不遠處正對泳池的大樓上有一塊巨型屏幕,正在展出John Gerrard的錄像作品:一隻懸停於失重狀態、生死未明的青蛙。正在泳池邊的鐵欄桿上成片怒放的,是Sean Raspet在日本伽馬射線育種園 — — 世界上僅存的輻射育種園中培育的朝顔, 呈現異樣美麗的藍紫色。1992年利用青蛙進行的太空實驗證明,脊椎動物能在太空環境中繁殖;而牽牛花則是已被證明少數適合外太空旅行的植物,因其種子能承受強烈太空輻射。對基因生命末日新生的隱喻,成為了作品之間的隱秘關聯。
Fabien Giraud和Raphael Siboni的作品佔據了教學樓的兩層主要空間,在昏暗的教室裡,你很難說清楚那些裝置是什麼,但都透露著詭譎焦慮的氣氛 — — 保溫箱、鳥類標本、不明液體和工業廢棄物、各種材料的拼接,像是實驗或車間現場,而操作者因為某種巨大變故而逃逸而去。當然, 無論是掉漆的“製圖室”門牌、空蕩蕩的水槽還是滿布灰塵的藥房,廢棄的小學校永遠令人緊張。展覽開幕前,藝術家在學校裡進行了一場24小時的演出,想象這裡是三千年後的末日時刻,僅存的人類挾持了永生人作為人質。錄像在二樓播放,畫面中渾身涂滿灰漿的女演員躺在教室地上,幾乎像在進行一場邪教祭典。冗長陰森的氣氛讓觀眾極少久留。二樓走廊盡頭的一間教室裡放著Pierre Huyghe和Matthew Barney的作品 — — Pierre標誌性的水族缸中,幾棵珊瑚搖曳在毫無生命跡象的世界;Matthew則在另一個缸裡放置了金屬板,使其緩慢腐蝕,而觀眾所見到的,僅是漫長進程中的切片。
教室窗外正對操場黃沙,Tino Sehgal的即興演出穿插場域之間,哼唱應和的演員隨意遊走,最後在沙地上圍坐。Etienne Chambaud立在沙地中央,藝術家模仿羅丹的思想者雕塑做出底座,上面的人像卻缺席。空中層層烏雲積壓在鏽色老舊建築的樓頂,這一切像是反烏托邦的電影劇照,描繪著人類面臨的未來世界,懸置在一個走向不定的臨界點。
更能反映這一懸置狀態的,是Eva L’Hoest在醬油廠的影像作品Under Automata。藝術家使用遊戲3D掃描技術,掃描一架客機上沉睡的乘客,觀眾可以用VR眼鏡進入這個經過處理後重新呈現出來的、灰白色的立體世界。鏡頭寂靜地在過道上推進,兩邊乘客垂頭如雕塑,掃描不到的地方成為碎片或虛空,仿佛凝固的龐貝古城。這些正在穿越時區的乘客,藉助VR成為了時空中永恆的旅行者。
而整個展覽,也和這個作品一樣,成為岡山懸空的平行世界。在滿植松樹、以刀劍收藏知名的林原美術館,原本用來陳列捲軸的碩大展櫃中,展示著錄像裝置,一位被放棄版權的虛擬3D形象Ann Lee用空洞的語調述說自己是不屬於任何故事的軀殼。在正舉行秋季菊花展的岡山古城堡,Paul Chan懸浮在半空的動畫作品描述了一個反烏托邦、充滿血腥的荒謬世界。在文化廣場的地下展覽廳內,Mika Tajima用鐵磁流體的運動模擬未來智慧生物的存在,Etienne Chambaud則將地下灑滿動物骨粉。展覽與所在場域的關聯甚微,作為遊客的好奇目光,則被兩個迥異的世界來回拉扯。
最後,在展場之一的岡山東方美術館,我將注意力轉移到了館內的常設藏品中,用去了閉館前的所有時間。這是日本唯一一座東方美術館,囊括伊朗、埃及、敘利亞等地區的精美藏品,令我目不暇接。我們會為後人留下怎樣的時代藝術?當當代藝術探討人類文明在未來世界中將如何蛻變時,這些歷經千年的古文明遺物,不無悲傷地提醒著我們昔日的起點,在那時,人類還未盜火,科技還未創造出想像的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