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
羅伊安德遜 〈人生三部曲〉:重組光影碎屑,冷靜沉思生命
魂游
at 8:48am on 23rd April 2015
圖片説明:
1. 羅伊安德遜,《二樓傳來的歌聲》,2000。
2. 羅伊安德遜,《人啊、你為什麼》,2007。
3. 羅伊安德遜,《鴿子在樹上反思存在意義》,2014。
圖片來源:香港國際電影節 2015網頁
(This article, originally published in Chinese, is an review of Roy Andersson's Living Trilogy.)
常言道,現實比戲劇更戲劇性。當現實也夠荒謬了,我們還要寫實地挖苦自己嗎?
如夢如幻的不尋常場景;一臉慘白,神情呆滯或帶點笨拙的人們;在荒誕的處境靦腆相對;絮絮叨叨的卑微幹活,又或是從容自處的凝視著……這些場景說來像是一幅幅超現實主義的繪畫,又或是仔細得無法看盡的的浮世繪。化身成電影院裏的流動影像,每每在輕快的樂曲中,徐徐的一鏡一景如是冷眼旁觀,卻在幻覺裏戳破生命的荒涼。
這些,都是瑞典導演羅伊安德遜(Roy Andersson)別具風格的電影場景。
2000年《二樓傳來的歌聲》(Song from the Second Floor)是安德遜探討人生存在意義三部曲之首部,也是他久休復出完成的長片。所謂「久休」,其實是他在1970年《瑞典愛情故事》(A Swedish Love Story)一舉成名和1975年《海邊的基利亞》票房慘敗後專注拍廣告片的25年。《二樓》穿插著世紀末的眾生相:表演失誤把觀眾鋸開的魔術師、馬路上成群身穿西裝或套裙的自鞭苦行者與塞了一整天的汽車、推著超載行李車的人們一個個湧入像是機場的大堂……被辭退的推銷員、把商店燒掉謀取保險金的老闆、據說寫詩寫到發瘋的兒子、如影相隨的債主和被問吊的年青人,串連成浮世寓言,教人最不能承受的沉重,莫過於一場讓小女孩自願成為祭獻品被推下懸崖,然後十字架推銷員把一個個滯銷的偌大十字架,憤恨地丟到廢墟般的荒野路上。支離破碎的情節猶如夢境,把時代交接暗藏的不安一下子釋放在光影裏。
或許你會奇怪,一個拍了近三十年廣告片的導演,如何拍出一齣不落俗套的藝術片?首齣長片《瑞典愛情故事》確是齣叛逆青春的激情片,十來歲兩小無猜純情少年的特寫相對中老年人滄海桑田的世故風霜。隨年月長,安德遜漸漸發展出獨特的影像風格,甚至廣告片上發揮了與別不同的黑色幽默。其實安德遜除了參考民藝復興或新客觀主義的畫作,每幕場景都是精心巧妙的經營。或許不說不知,這些場景無論是酒館或沙灘,原來都是戲棚內細心搭建的佈景,利用人造光效或裝置,構置一種異常也封閉的狀態。
如夢如幻的意象,繼續縈繞在《人啊,你為甚麼》(You, the Living,2007)。那個賣地氈的店員,推銷尺寸失準的紅地氈不成,卻對客人喋喋哭訴早上跟妻子因為一句話而吵架;堵車子的司機突然向著鏡頭說在夢裏的家族聚餐為搞氣氛打爛了一桌餐具而被送上電椅行刑;少女自白夢裏與迷戀的樂隊電結他手結婚,而新房就沿著火車軌駛在城中接受群眾的祝福與恭賀……喪禮樂手在家中在排練室在街上的練習演奏穿鑿附會,「明天會是另一天!」(Tomorrow is another day!)那酒保在最後落單時總會說的話,正是不堪的生活裏唯有靠夢境遠離現實的冀盼。
去年摘下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的《鴿子在樹上反思存在意義》(A Pigeon Sat on a Branch Reflecting on Existence)是三部曲的壓軸,相對前作更是超脫時空。三數個與死亡邂逅的離奇情境作序幕,兩個營營役役不苟言笑卻總說想幫人尋開心的呆佬推銷員也夠荒謬了吧?走進小鎮酒吧問那不存在的地址,卻突然遇上十七世紀出征俄國戰役的國王卡爾十二世騎馬進來把仕女都吼走,在酒館不喝酒只喝水更要調戲年青俊朗的酒保,輾轉歸來卻已是頹然敗將,女士們都變了飲泣的寡婦……如前作中演員不時向著鏡頭說話固然是打破影像敘事的幻像,在精緻的場景與梗定的鏡頭下,瑣碎的情節和悖亂的時空,正是從凝視到想像的觀照。「知道你安好便好」(it’s good to hear you are fine)這話淡淡然在不盡安好的場景不斷穿插固然刺心,這樣的狂想情節可以是齣胡鬧荒唐的通俗劇,但放到安德遜的映畫裏,正是那種一場景一長鏡的平緩抽離,在如詩如畫框外有框的佈局裏,如碎屑般散落光影中;而觀者則要以個人想像重組豐富的細節,讓觀映與生命經驗連結起來,這正是藝術的沉思,也是關乎存在的沉思。最後把黑奴引進大溶爐然後一眾人瑞衣香鬢影舉杯祝酒的大場景,然後接回那個一直沉迷重聽留聲機播放鄉村民謠的憂鬱推銷員,夜半在宿舍走廊喃喃問道:利用別人只為一己愉悅是對的嗎?(Is it right using people only for your own pleasure?)在實驗室技術員一邊靠窗在電話上說「知道你安好便好」,被卡著的猴子一邊被通電器不時弄得慘叫,恍惚手起刀落的讓人從哭笑不得的夢境中喚醒過來。
據說《鴿子》的片名靈感源自荷蘭畫家 Pieter Bruegel the Elder作品《雪上獵人》( The Hunters in the Snow,1565),畫中帶著狗兒走向峽谷村莊的獵人背影,而兩只鴿子不過是毫不起眼地前後佇立在秃秃的樹枝上。其實鴿子在樹上想甚麼呢?我不知道獃在博物館玻璃箱裏被觀賞的鴿子還能不能思考,因為連展翅飛行也沒生命了。有一幕小女孩笨笨的走到台上天才表演唸詩,說鴿子在樹枝上沉思自己沒有錢。如何在人性慾望紛擾的世界面對生活?或許這真要有種冷靜的幽默和睿智,才能煉成荒誕世界裏的存在。
原文刊於《號外》463期,2015年4月。本文為增訂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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