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
香港文化的兩種游離狀態
何慶基 (Oscar HO)
at 5:02pm on 22nd March 2016
圖片説明:
1.《香港三世書:歷史.社群.個人》香港藝術中心包氏畫廊,1997。
2.《非東非西》夏威夷大學東西中心,2004。
(This article entitled 'The two dissociated states of Hong Kong Culture' was originally published in Chinese.)
流離失所,對中國人來說,乃悲慘狀況。偏偏香港人這流徙難民的寄居地,是個借來的地方,讓流離者以借來時間稍作停留歇息,待情況好轉返回家鄉。但大多數難民營寄居者在1949年後卻發覺,家鄉情況太壞不能回家,無奈接受這英人地方為家,一個無根的家。上世紀五十年代再有大批難民,走進這附在中國邊緣卻可提供另類生存的空間,其子女既亦成長於這既無法認同當前共產中國、除少數特選精英外,大都未能投入英國殖民文化。
香港文化吸引人的地方,是它處於兩種特別的游離狀態,一方面是位處外邊,從未能成為大舞台一部分,依附在主體旁的邊緣化(marginalization),另一方面是介乎兩者之間,不是這裡也不是那裡,卻又實實在在地存在的狀態。回歸後有關本土文化身份的討論又再出現,而最近周星馳的人電影《美人魚》,有論者也認為跟香港文件身分有關。這裡追溯筆者之前策劃的兩個展覽內,有關本土文化那游離狀態的探討。
邊緣地帶:《香港三世書》
香港其一重要特色,是位處中國邊陲,像是微不足道歸邊站,卻是政治人物包括孫中山、胡志明、菲律賓反殖革命團隊,以至無數文人墨客和逃避災難或迫害的人,紛紛避難至的避居所。
1997年6月30日在藝術中心策劃名為《香港三世書》,以呼應九七回歸,而展覽凸顯的核心人物,是個鮮為人知的香港神話人物「盧亭」。這寄居大奚山(即今大嶼山)的半人半魚動物,相關的歷史資料極少且零碎。有云盧亭又名盧餘,乃東晉民變領袖盧循餘部,於番禺(今廣州市)戰敗後被追殺,寄居大嶼山沿岸,生活於水陸之間,以捕魚為生,過著艱辛貧乏的邊緣生活,自有其生活方式。常以海帶為衣服,像是身體呈綠色,且善水性,島上居民遙望,會誤認他/她們是半人半魚動物。
《香港三世書》這展覽中有關香港文化身份的論述相當複雜,層面眾多,但透過盧亭這半神話人物來表述香港這邊緣化特殊位置(甚至可說是優勢),絕對是其一重要論點。我們就是在中國邊緣,蓋建安身之所,以及這裡的獨特文化。
有國內及本地影評人指出,周星馳的新片《美人魚》,表面討論環保問題,背後是關於香港的文化身份和困難處境。片中竟然提及盧亭更值得玩味,令人有理由相信,片中那位處邊緣、備受迫害的動物,也是香港的寫照。
關於盧亭的另一最能反映香港文化特色的,也是我選擇把他作為展覽主角的原因,是那介乎水陸兩者之間,不是這也不是那,卻又游走於兩個空間的奇特存在。
兩者之間:《非東非西》
香港的文化特色,往往被人以順口溜形式、空泛得近乎膚淺地形容為「東西交匯」。今天的新加坡、上海、東京,何嘗不是中西交匯,說這個「東西交匯」有啥用?況且香港百多年的東西交匯,現仍是無止境在進行交匯中,甚麼時候這交匯有具體成果?以「東西交匯」解釋香港文化,實乃無意義的跑江湖吹水。
2004年筆者應夏威夷大學的East West Center(東西中心)策劃關於香港視覺藝術的展覽,可能對方認為香港是個典型的東西文化交接地方,最能反映東西文化交匯的現狀。只談交接的動態而不談交接的成果實無意義,而簡單的二分法只會簡化複雜的香港文化,決定以Neither East nor West(因為是在外國展出,沒有正形中文名稱,自行譯作「非東非西」)策劃展覽,展示香港就如盧亭一樣,介乎兩者之間,不斷受各方衝擊的艱辛存在,雖游離無根卻又有鮮明自身的性格,猶如劉以鬯小說中的人物。香港這介乎兩者狀況in-betweenness不是個「兩頭唔到岸」,而是置身於文化空隙之間,再無國家民族或任何大歷史、大傳統下,沒文化包袱的游戲於各種文化之間自由狀態。
展覽的多位展出者中,以《兒童樂園》插畫著名的羅冠樵,最能展示狹縫間的開放空間,可以解放多大的創作能量。作為現代中國知識份子,國家危難之秋羅先生曾積極參與創作抗日宣傳畫,同時亦從事傳統山水畫創作,承傳中華文化。上世紀九十年代曾經訪問他,他努力鼓勵我研究他的傳統山水畫,而非他「用嚟搵食」的插畫,對他來說,那些傳統主流藝術才是真藝術。
上一輩移鄉別井,來到英人管治地區,民族使命或藝術理想要暫放一邊,在借來的地方,努力只為養妻活兒,沒使命沒理,想也沒包袱。放下包袱反而釋放無盡創意,羅冠樵那些輕鬆浪漫無負擔的創作,令世界各地華人著迷。雖然狀似無理想,香港的自由、多元(包括資助上的多元,例如《兒童樂園》是由美國新聞處資助,另一邊同時有大陸資助的《小朋友畫報》),卻是個創作的福地。
五十年代及其後出生的本土一族,其處境內更是介乎兩者之間,既受上輩帶來的傳統中國文化影響,而自六十年代以後特別是五光十色的西方流行文化湧入(還有七十年代的日本文化),迷惑不少土生一族。本土一族既沒有上一輩對中華文化的情感和認同,同時間對英國殖民也無特別情感上的連繫。無根香港人,似乎享受游走於不同文化之間去戲謔把玩,反正在一個建基於難民無根、沒有強烈認同的傳統權威這環境下,游走、戲玩於不同的文化中不單毫不內疚,且趣味盎然。這文化特色最能反映於香港電影,特別是周星馳那類隨手拿來,荷里活、日本漫畫、法國電影,以至地區文化,都可隨時拿來把玩,或許這種無根的自由,正是香港的文化特色。介乎兩者之間,原來還是大有空間。
無根地游離於兩個文化之間,因為邊緣位置,雖困苦卻獲解放,在浮離中建立別具性格的本土文化性格,這就是香港。
原文刊於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 〈藝評筆陣〉,2016年2月25日。
Originally published in the 'Critique in the Front Line' page of IATC Hong Kong, 25 February 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