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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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鳩叫」的噪音美學和行為藝術的真實性
梁寶山
at 3:23pm on 23rd October 2019
圖片說明:
港街道上,貼著「時代革命,光復香港」口號標語。(攝影: 梁寶山)
(This article entitled 'The Noise Aesthetics of "Gau Giu" (Million Scream) and Performance in the Aesthetic Regime' was originally written in Chinese.)
上個周末,我剛在亞洲藝術文獻庫主持了一次關於行為藝術的工作坊。問參與的美術老師現在學校裡的氣氛,換來面面相覻。在公共領域表達政見,原是習以為常的自由。沒料到的是《逃犯條例》修訂雖已撤回,但白色恐怖卻已瀰漫。遲疑了一會,終於有老師打破沉默——課室一角貼滿了便利貼,學生在小息大叫,過去乏人問津的教室佈置小組,現在個個舉手參與。而渴望表達和打破常規的另一邊,則是校長的壓力和老師的憂慮。有校長要求老師叫停這些舉動;也有老師抱怨學生拒絕理性分析。
美術課在學校這個「小社會」裡,從來是一門尷尬的學問。我告訴她們,行為藝術沒有舞台、不是扮演(acting),而是用真實的生命和場景來做藝術。於是老師給我分享的教案,有學生用舞蹈塗抹出「行動繪畫」、有學生在下課期間背著椅子在走廊穿梭、有學生二人一組學著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ć)互相對望⋯⋯背著同事「這樣算是藝術?」的目光,這些老師的確膽識過人,卻也對自己的評賞能力也懷疑了起來。「怎樣才算是藝術?」、「應該如何評分?」、「如何做才能更好?」沒有石膏像和舞台、真實和模擬的邊界、不談點線面,藝術成份到底又在哪裡?而「我城」的危急關頭,正好就是說明美學與政治並無二致的最佳時機。
香港道上,貼著「時代革命,光復香港」口號標語。(攝影: 梁寶山)
持續將近四個月的運動,對我來說不單是政治的衝擊,亦是美學的再啟蒙。就在進行工作坊的同一天,建制派發起「清潔」各區連儂牆。細看這些小紙條,有時也會寫著支持政府的字句。它之所以被建制派視為眼中釘,並不純粹因為它在進行「反革命宣傳」,而是搗亂了由市政到地產、被管理得寸草不生的社會秩序,令原來被排除在外的活動和人們,得以重奪城市。除了這種在傘運期間已遍地開花的空間佔領,這次運動最令我驚豔的,還有「熊出沒主意」的「鳩叫」。[1] 約在8月底開始,各處屋苑不約而同在10點發出「鳩叫」。不甘坐困愁城的人們,以時間來突擊封鎖;此起彼落的口號,把石屎森林變成了迴音壁。9月3日開課日,我從「暴大」[2] 罷課後經沙田新城市廣場離開。沒了陸客,商場的中庭特別偌大。而就在冷不防的一刻,幾名青年在我身後「鳩叫」起來:「光復香港!」、「時代革命!」——粗獷沙啞、歇斯底里,甚至有點走調。這種對《我是歌手》式「靚聲」的諧仿,澎湃的政治能量並不止於口號本身,而是它來自噪音的美學,抗拒和諧、重整被過度管理的城市生活感知。我亦從對這個口號持觀望態度的「和理非」,變成隨街「鳩叫」的散水黨。
香港中文大學學生因積極參與抗爭運動被戲謔稱為「香港暴徒中文大學」(簡稱「暴大」),學生會也趁勢推出「暴大Tee」,聲稱面對惡意攻擊,從不畏懼,將貫徹奮起抗爭的精神。(圖片取自中大學生會 CUSU粉絲專頁)
賈克.洪席耶(Jacques Ranciere)提出以呈現的政體和美學的政體,來說明造就古典藝術與現代藝術的不同歷史條件。行為藝術的真實,正正在於它不再要去呈現什麼、代表什麼;甚至不承認這裡有著內(學校-教育-藝術)和外(社會-政治-真實)的分別。美學政體的藝術,以生活的感知作為材料,在生活的當下開展異識。它的解放性在於同時重置感知與政治的配方:「美學政體中的藝術,是把藝術嚴格地個別化的政體,使之從任何特定的規則、美術架構、主題與類型釋放出來。」[3] 那些看著學生背上椅子行走的老師,正好與學生分享著這個奇妙的懸疑時刻。因為它拉近了知識「傳授」橫在教與學之間的距離。無論老師抑或學生都得重整習以為常的經驗,學習眼前的未知。而無法為「理性」理解的異識,亦正在城市每一個角落向「清潔」、「和諧」與「繁榮」等秩序反撲。
香港街頭可見遍地開花的抗爭連儂牆,圖為樂富地鐵站附近的部分的連儂牆,攝於019年7月20日。(CC 0)
註:
[1] (鳩叫:參閱文章〈也談「鳩叫」:鳩叫非罪,罪在…〉。
[2] 暴大:香港中文大學學生因積極參與抗爭運動,在2019年6月被網名惡搞於Google Map上被改名成「香港暴徒中文大學」(簡稱「暴大」,目前已被修正),該校學生會會長蘇浚鋒在接受媒體訪問時表示欣然接受,並說:「如果選擇對抗惡法、暴政,被冠以「暴徒」之名,我覺得這個(稱呼)是對中大學生的肯定,我都以『暴大』為榮。」
[3] Jacques Ranciere, The Politics of Aesthetics, London: Bloomsbury Publishing PLC, p.23., Jun 2013. “The aesthetic regime of the arts is the regime that strictly identifies art in the singular and frees it from any specific rule, from any hierarchy of the arts, subject matter, and genres.”
原文刊於《典藏》,2019年9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