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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評


大水、山林與歌聲——抗爭者的殘酷風景
梁寶山
at 5:32pm on 25th July 2019


圖片說明:

恢復日常的街道。(©香港獨立媒體 www.inmediahk.net)



(This article entitled ‘Flooding Water, Rain Fortress and Sound of Singing: A Cruel Landscape for Protestors’ was originally written in Chinese.)


金鐘夏愨道自新政總啟用以來,一直就在「佔領-清場-佔領-清場」的輪迴之中。對抗爭者來說,它是一道殘酷的風景。每次清場過後,城市瞬即一切如常。抗爭中的親密和團結、熱情與理想,不消幾個小時,便又被車流衝起的熱風驅散。

6月12日,反《逃犯條例》交立法會審議。 我在中午隨人潮湧進了金鐘夏愨道。這條曾經在2014年雨傘運動時被佔領的主要幹道,早已站滿了人。除了阻擋警察推進的路障外,還有收集口罩、眼罩、瓶裝水和長傘的物資站。素未謀面的人們在五年之後又再合作無間。雖然大家都有早有會被警方無情驅趕的心理準備,但在目前的此刻,卻像個久別重逢的派對。


殘酷的風景

這座出自嚴迅奇手筆的政府總部,以「門常開」為寓,標誌著殖民統治結束,政府將會廣納民意。然而,高聳的大樓,卻只是維多利亞港邊上的一抹風景。被夏愨道六條行車線所分隔的政府,只有兩條寛約10公尺的行人天橋連接金鐘南一帶的商場。夏愨道之所以會成為佔領據點,除了因為人們可以在地面直達政總,還因為它是貫通港島北岸並連接海底隧道的主要幹道。佔領即是干擾資本流動和「正常生活」的方式,是非暴力抗爭的唯一籌碼。

這條道路自新政總於2011年啟用以來 ,一直就在佔領-清場-佔領-清場的輪迴之中。對抗爭者來說,它是一道殘酷的風景。每次清場過後,城市瞬即一切如常。抗爭中的親密和團結、熱情與理想,不消幾個小時,便又被車流衝起的熱風驅散。

就在失落和無語之間,我在一所幽暗的畫廊裡,看了一批無人的風景照片和一條短片。片中幾個神情呆滯的阿公阿嬤在唱國際歌。夏愨道的熱風,彷彿就在房間之中凝固下來。

大概20幅分別掛在幾面牆壁,景色大致如下:


第一組
夜間的公路,在瘴氣與草叢之中,不知前路/
熱帶樹林下的汽車,看來已經停泊了很久沒有動過/
村莊裡簡陋的士多門前,人們去後,只剩四張空椅子。


左起:沈綺穎《餘跡之一》(Remnants #1)、《餘跡之二》(Remnants #2)、《餘跡之三》(Remnants #3),維棉漿紙、藝術微噴,110.5 x 110.5cm,2016。(漢雅軒提供)


第二組
大雨中的泥濘山路,不知將繞向何處/
湍急的河水與深綠的樹影構成一幅抽像的水墨畫/
黑暗中不對焦的雨林大樹。


左起:沈綺穎《餘跡之四》(Remnants #4,2016)、《餘跡之五》(Remnants #5,2017)、《餘跡之六》(Remnants #6,2016),維棉漿紙、藝術微噴,110.5 x 110.5cm。(漢雅軒提供)


第三組
鐘乳石洞空無一物,只安立著兩個細小的印度教神袛/
甘蔗園前關著的鐵閘,日月無光。


左起:沈綺穎《餘跡之七》(Remnants #7,2017)、《餘跡之八》(Remnants #8,2016),維棉漿紙、藝術微噴,110.5 x 110.5cm。(漢雅軒提供)


第四組
高速公路上被輾斃的猴子/
躺在地上的墓碑,上面用英語寫著「總有一天我們會明白。」/
簡陃的墓碑,寫著於民國三十七年死去的先人名字/
熱帶植物叢的遠處,挑出一座西式殘塔。


左起:沈綺穎《餘跡之十五》(Remnants #15,2016)、《餘跡之十六》(Remnants #16,2016)、《餘跡之十七》(Remnants #17,2017),維棉漿紙、藝術微噴,30.5 x 30.5cm。(漢雅軒提供)


第五組
兩張攝於不同地方的照片,都是山巒將水天從中分隔。


左起:沈綺穎《餘跡之十三》(Remnants #13)、《餘跡之十二》(Remnants #12),維棉漿紙、藝術微噴,110.5 x 110.5cm,2017。(漢雅軒提供)


這些渺無人跡的照片,都在馬來西亞及鄰近泰國南部取景。在新加坡出生的藝術家沈綺穎花了四年時間,沿著祖父抵抗英殖、並被「遣返」華界的路線追跡,直至他被國民黨處決的廣東梅縣。一路上,沈綺穎不單為祖父拾遺,也撿拾其他被馬來西亞和新加坡建國論述所排除的雜音——英國莊園主人墓碑、被英聯邦軍隊殺害的平民墓碑、游擊隊曾匿藏的山洞、現已被人工湖大水淹浸的雨林跟據地。馬來西亞曾經是多種族流動和共居的家園,馬來西亞華人亦視此為家。但在建國的過程中,民族國家的建立卻反過來加固了殖民者所遺留下來的種族主義──華裔與共產信仰變成了「匪徒」與「恐怖分子」的污名。馬共雖曾在二戰時奮勇抗日,卻不單消失在國族歷史的大論述之中,更被族人緘口不提。

這些無人的風景之所以暴力,正是因為它剝奪了人們追求正義和幸福的自由——縱使這些追求可能互相矛盾。流落異鄉的孤魂野鬼雖然已被遺忘,卻其實從來沒有消失。他/她們不過是變成了被軀離原居地的羅興亞人、被困在新疆集中營的伊斯蘭教徒、被「遣返」中國受審的台灣人⋯⋯甚至是因為經濟發展而喪失家園的人們。橫屍在公路上的猴子,因為「開發」而闖入了文明的邊界。殖民者離開了,國家取而代之成為了開發者。但在這隻猴子身旁的,卻是兩個無主孤魂—— 一個死於「民國37年」的馬來華人,和一個死於疑團之中的殖民者。另一組同樣令我黯然的風景,則是霹靂和豐與天猛莪人工湖的水景。前者曾是錫礦開採地,但在英殖的「緊急法令」期間,散居在不同村落的人們卻被強制遷徙到有鐵絲網圍繞的新村,以切斷對游擊隊的補給。而後者則曾是一個龐大的人工湖,用以驅趕匿藏在雨林中的游擊隊。

沈綺穎的追跡並不是尋根,更不是要翻案,而是止於一個寄託在失去至親的未亡人所提出的問題:「總有一天我們會明白」。在展覽的另一邊,她讓鏡頭靜止不動,就讓她在追跡之路上遇見的老戰士,徐徐地重唱曾經用來抖擻精神的戰歌。從超過半個世紀的以前迴盪起來的歌聲,已經不再激昂,其間還因為老人記憶力衰退而時停時唱。似乎即使經歷了時間洗禮,難以被意識形態簡化的問題,終究還是不會找到答案。

香港沒有熱帶雨林,但經歷了三次佔領的夏愨道已經恢復車水馬龍的景況。一個月之間,已有三名抗爭者選擇在殘酷的風景前一躍而下,以死亡來拒絕一切如常。自雨傘運動的挫折之後,加上嚴刑峻法,香港的社會運動轉入「無大台」時代,連歌聲也被視為阻手礙腳的「和理非非」(和平、理性、非暴力、非粗口)。而我卻開始懷念聲音的溫度,因為它讓我們即使要面對令人無語的風景,也不致失去希望的理由。



7月1日夜裡,新政總的抗議人潮。(©Studio Incendo''s Flicker)


原文刊於《典藏》,2019年7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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